终于雨过天晴了。种完小麦、淋完油菜已经是冬天。今冬上水库突击队全安排那些棉花专业组的半大小伙子,留下所有全劳动力来为我修了一间土墙房子。
房子的位置离三百棒家不足百米,处于他家和养猪场之间的平行线上。在房屋的选址问题上,我再次输给了队长。事前我不止一次要求把房子修在下面大院子,他也反复强调湾里的优点,但没能说服我。他不知道我心中的小秘密——想尽量接近我心中的黑玫瑰。后来他以他一贯的作风作出决定,根本没与我商量。至于修什么样的房子,我就更没资格与他讨价还价了。
从内心讲,我不喜欢土墙,认为那厚重的土墙给人一种压抑感,还不利于采光和传音,室内室外两重天;我更喜欢当时当地比较稀少的穿斗房子,就是石柱头,竹篾加稀泥糊白灰的墙壁,既好看又敞亮。实际上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队长及其全队所以所以,几乎都是土墙房子;队长及其家族中的多人都是擅长筑土墙的土匠。为我修土墙房子也等于为他们揽到一笔生意,他怎么愿意失去这样的好机会呢。
队长说单独修一间房子不好看,因此一共修了三间。最左边的一间是我的,另外两间作为养猪场的保管室。全体劳力齐上阵,只用了三天时间,三间房子的墙体就筑成了。由于材料不足,保管室那两间没有瓦,只盖了稻草;我那间也只有房顶的下半部分盖了瓦,上半部分仍盖稻草。因为当时政府有规定,不能以草房来糊弄知青。因此队长特地向我承诺一年后保证全部换成瓦。
房子落成后,又买回了木床、木柜子、一张小木桌和一张矮条凳,加上刚来时置办的炊具,这样,在我来到这里近一年后,队上才完成了对我的安置工作。虽然已经没有了新鲜感,我心中还是产生了一种归属感。不顾人们的劝说,在新房建成后不到一个月,墙体还没收汗的时候,我就坚持搬了进去。为了身体少受潮湿,我把每个床脚都垫上石板,并尽量不关门,以便通风散湿。初中已经毕业的新朋友大全送来三棵他家最好的李子树苗,我把它们栽在房门前。还在大全的帮助下,用石板在小树旁立起一个洗衣台。这样,从外面看,这里也有一点儿人家的样子了。
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一个完全由我自己做主、不受他人左右的家,我心中突然产生出一种近二十年来没有过的感觉:既为获得完全的自由而轻松;又为未来的前途而沉重,此时此刻我最该做的是什么呢?安定下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笔给朋友们写信,告诉他们这一消息和自己的感受,邀请他们前来相聚。
由于我家的特殊历史原因,进入少年时代后,我变成了同龄人中相对孤僻的人。到乡下为止,最要好的朋友只有三个。一个是当年曾产生过远走他乡念头并与我共同实地考察过的徐奎;一个是乡下前不久才结识的、与我受到过近似歧视的宏利;另一个是乡下后才因命运相近而相识的永志。
我的邀请信寄出去半个月后的一天,徐奎和永志一起来到我的新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我是初次亲身体验。一年来除了母亲来过两次外,我这里没来过其他人。母亲是长辈,以慈爱的目的送来关心,但是我无法与她敞开心扉。朋友就不同了,大家年龄相近、处境相似、命运与共、语言相通,在一起可以无话不说,任何话题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展开想象的翅膀,信天胡说,那才叫淋漓畅快。
他们没走公路,而是从大路来的。我在改土工地上听说有人找我,连忙去接,他们已经下到堰塘边了。其实他们不该下坡,早点打听就少走至少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带着他们爬上山,还没到家,永志看见那洗衣台就开始嘲笑我准备当扎根派了。我说没办法,有备无患嘛,没有老婆自己洗衣也少弯腰嘛。
我把珍藏的干胡豆、干黄豆、刚刚分得的干花生和用红苕换来的粉条拿出来招待朋友,尽管因为没啥油水使得粉条煮豌豆尖味道不好,但没有人嫌弃,三个人吃完了我那并不太小的铁锅大半锅。
饭后嫌屋里太闷,湿气也浓,干脆把桌凳、我的草席和几样炒货搬到突兀在我家和三百棒家之间的一坨巨石上,一边海阔天空地乱侃,一边吃炒货。坐累了就躺在草席上继续。永志对眼下的境况极为不满。不满的既不是劳动的苦和累,也不是生活的枯燥无味,而经济的拮据。
他家原本富庶和谐:父亲是供销社的推销员,常年定点在乡下的推销点。十多年前,因为推销点被盗,一直没有破案,巨大的经济损失都由他承担,陪光了自己的家产,还要担负法律责任,为避免坐牢,他一夜之间失踪了。此后永志家的境况江河日下,靠爷爷奶奶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近年来,他们打听到父亲的消息,在新疆某农垦师,还混得不错。永志的哥哥已经就业成家,姐姐远嫁他乡,都没有经济力量来支援他这个小弟弟。而他生性爱花钱,如今没钱花,感到很不适应。自从有了父亲的消息,他就产生了寻找父亲的念头,结识了不少有新疆关系的人,准备伺机西行。
自从那年和徐奎初生了去新疆的念头,遭到我父亲反对后,我就特别注意有关新疆的信息。从一些书报杂志上了解到不少新疆的正面情况:什么地大物博,什么草原美景、什么天山雪莲、吐鲁番葡萄、哈密瓜等等。永志一提到去新疆,我就用从文字上了解到的内容大加赞赏,并增添大量想像,一时间,新疆成了我们想象中的天堂,就像我们正在那天堂里一样,不由得领头亨唱起了原来看过的一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
其实,徐奎比永志更热衷于这个话题。他与当年那个去新疆后顺利成为拖拉机手的永孝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并与永孝的家人、亲戚和朋友经常来往。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西行的筹备努力,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路费。也许他和永志的关系也是以此为纽带的吧。当我们聊到新疆话题时,他也以从永孝及朋友处获得的相关知识加入其中,不过,他了解到的内容中有关新疆负面情况更多一些:什么冰雪呀、风沙呀、特别讲到出玉门关时,人们会把从家乡带在身边预防水土不服的泥巴,在关口扔掉一半,以寄托离故土更近的情思。由于出关的人太多,久而久之,这里堆积了山一样高的由内地各处带来的泥巴,成了一个景观。听到这里,又勾起了我们对离愁别恨的想象。…。
随着海侃话题的转移,我们的心情也在变化。歌声就是心情的表现:时而康概激昂、时而悲切忧愁。唱得最多的是当时知青们随时挂在嘴边的那些无名音乐家的作品。有的歌词特别能表达我们当时的心情:如‘前面的道路崎岖又漫长’‘我在梦中回到故乡’‘我是戈壁滩上的流沙,任凭风暴刮到地角天涯’等。我们虽然都没有圆润的歌喉,但我们有年轻的底气,唱到激情时,就会把生命的力量倾注到歌声中,发出的是变了调的狂吼或嘶叫。
如果把我们队的那个山谷比作现代的时装展示厅,那么,我们所在地那坨大石包就是T形台的一个顶端,处于突出的位置,可以看见整个湾里的每个院子。那里发出的声音也会传到每个院子。那晚我们狂欢的声音不仅被湾里的所有人听见,还通过谷口传到了七队的肖家湾,并通过岩壁的回音传到了山嘴那边本队坝上田姓人家聚居的大院子。更惊动了这条沟三方岩上的九队和十队的部分人家。事后很久,都陆续有外队人评论,说我看似默默无闻,内心还是很丰富的。本队的人评价不一:孩子们觉得稀奇,年轻人认为刺激,中老年人说我们是疯子。直到现在,回忆我这谨小慎微的一生,也只有那晚曾经畅快淋漓地表达过内心的情感。
第二天,我们睡到中午才起床,我一年来第一次无故缺工。朋友相聚,无论做什么都有滋有味。下午我们一起从臭石头湾顶端的老大路上山,沿岩壁边缘走了一圈,俯瞰了我的居所。为了不走回头路,只好绕道莲花寺,经二队、三队、四队从公社返回。这也是我的第一次,没有朋友们相伴,哪有雅兴去观山玩水。现在回忆起来,那一路山高林密,左边悬崖下是我的新家乡纸厂沟;右边是山水相间的高原丘陵沙田坡,据说这里还是本县的最高峰。从下面看,这里巨石悬挂,似乎随时都可能坠下来;可来到这里,却没看见什么石头,尽是耕地和灌木丛,甚至多数是水田,只不过水田外面都有宽度不等都灌木丛,没有一点让人头昏目眩的危险感。据说这里自古以来还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呢。现在看来那里还真算是难得的休闲好去处。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邻县的铁山铺赶场,在那里见到当年以火一般的热情几乎把我融化的玉洪。两年前在七道班,我月夜学车,不慎摔伤,这玉洪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以兄长关心弱弟的气度,让我感激、让我折服;却又来去匆匆,使我无从了解其人,更无以回报。今天再次相见,我免不了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把徐奎和永志介绍给他后,他还是和当年一样豪爽,立即邀请我们三人一起进馆子喝酒,这时我才从交谈中了解到他的一些概况。
玉洪,县城人。兄弟三人,他居中。连同父母五人,没有一个固定工作。从经济来源上看,他与我相近。但他生性好交往,并在交往中学到一点白铁工技术,居然还有了一些客户。有客户就有收入,但豪爽的性格仍使他入不敷出。当年他匆匆离去,就是为了一单生意。后来,他也作为闲散劳动力被当作知青动员下乡了。地点就在我的相邻公社——罗汉公社,比我还早一年。
他说铁山铺是他的根据地,每逢赶场天他都来,这里有很多客户。果然,一进馆子就有人招呼他,并向他购买煤油灯或配件、磨红苕的铁皮擦板、铁皮漏斗等。他说甚至有人请他修理架车、独轮车、自行车和打谷机缝纫机。他的白铁工手艺已经深化成机械修理工了!他说农村有做不完的生意,并豪爽地问我们是否有兴趣,他可以让我们几个都跟着他一起干,那样就不用在农村背太阳过山,受日晒雨淋了,还可以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那时候的年轻人,把钱看得固然重要,更看重的则是那些外表光鲜、受人羡慕的国家供养人员。首先,我就对手艺人没兴趣,因为早在几年前我就有过学手艺的经历,正是因为看不到前途才中途放弃。徐奎和永志这次来访其实还有一个真正的目的,就是向我告别,他们多年来从未中断过远走新疆的计划,这次据说已经准备的很充分了。所以大家都谢绝了玉洪的邀请。他也不勉强,单独对我说,若是有困难,逢场天到这里找他。
下午我们从铁山铺回到琉璃公社,两位朋友不愿再到我家,要沿公路回李镇。我不顾他们拒绝,硬是送出去二十多里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抄小路回到家时已经全黑了,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很像当年在老家目送大哥的身影消失在对面山嘴的松林中那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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